国产动画片《中国奇谭》引起热议，很多人私信让我谈谈其中的《鹅鹅鹅》，盛情难却，我也去看了，发现原来是一部关于日常生活的恐怖片，确实挺值得分析的。
《鹅鹅鹅》的正片大概十分钟左右，故事很简单，就是一个送鹅的少年货郎，途经鹅山，被路上遇到的狐狸公子胁迫送他到山顶，然后小货郎呢，在鹅山顶爱上了一位鹅姑娘，从此便消失了在了茫茫鹅山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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迷失鹅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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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看来，理解《鹅鹅鹅》的关键开篇就讲了：“这里是鹅山，是你失踪的地方”，这个“失踪”是最值得玩味的，因为最后面胁迫货郎的狐狸公子其实以礼相待，放他出山了，小货郎实际并没有在物理或者社会意义上失踪，这里的失踪指的是心灵的“迷失”，是花花世界里的意乱情迷，而鹅山就是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尘浪里、苦海人寰的象征，而另一个就更有趣的是，引导句里的“你”，是一种典型的“代入指令”，是一种明示，那就是，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迷失在了花花世界里的少年货郎。
不过，在《鹅鹅鹅》里，迷失，是有具体的内容的，那就是：人鹅关系的颠倒。
这部短片，一开始，货郎送鹅，货郎是主，土鹅是客，最后面，货郎迷恋上了鹅姑娘，追悔莫及，不能自拔，天鹅是主，货郎是客。所以，这部短片整个其实就是在讲述：人鹅关系颠倒的过程。
那么，是怎么颠倒的呢？
我们可以把整个故事分成两个部分，一部分是鹅山中，解释的是，你这个货郎为什么入鹅山，另一部分是鹅山顶，解释的是，你这个货郎，为什么会失踪在这茫茫鹅山之中。
我说第一部分解释的是货郎为什么进鹅山，大家可能会纳闷，货郎遇到狐狸时已经在山中了呀，他进入鹅山与狐狸何干？没错，他进入鹅山与狐狸无关，但与恐惧有关。货郎为什么会背狐狸去鹅山顶，向鹅山的深入更深入进发呢？因为恐惧，他路遇挡在路中间的恐怖狐狸，逃无可逃，害怕至极，只能乖乖就范。同样的，货郎之所以进入鹅山也因为恐惧。鹅山可怕，但那只是传闻，而没饭吃的可怕是马上的当下与活生生的现实，所以，失业猛于鹅山也，失业比鹅山更可怕，所以，有送鹅的工作糊口，来解决无米下锅的恐惧，你当然要去，你是被生活、被生计胁迫进的鹅山。其实想想，这不就是大多数人的现状吗？村人早就告诫过货郎鹅山危险，而我们难道不知道，许多班的就是去搬砖，就是被人PUA，就是被系统消耗吗？但是，因为对衣食无着的恐惧，对生活的担忧，我们也必须硬着头皮上，明知鹅山险，偏向鹅山行，鹅山中狐狸公子的恐怖面容，映照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，是我们最初进入那个像食人机器一般的系统世界的原因，所以，货郎进入的鹅山世界，其实就是我们不由自主的生活，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打击着我们的精神气质、消磨着我们的乐趣。其实说起来，谁刚刚工作时，不是像进入鹅山的货郎那样，战战兢兢、诚惶诚恐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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制造“人鹅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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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一旦你如货郎那般，被迫小心翼翼地踏上此路，那么，你将进入烟柳繁华的梦境、温柔富贵的泡影，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，欢迎来到鹅山的世界。
真正的好戏，才刚刚开始。其实恐怖之外，狐狸公子还有另一重面容，那就是知书达理，他甚至要请货郎喝一杯薄酒，感谢他背自己上山，其实想想，恩威并施，变脸似的让人对自己一会儿害怕一会儿亲近，使人对自己敬畏交加，这不就是妥妥的PUA嘛。但这还不是他任意驱使货郎的主要手段，他还有更大的企图，那就是，他要让你这个货郎恋恋不忘这鹅山，这样，不管你走到那里，你都身处精神的鹅山，都是鹅山这座大鹅笼里的囚徒，一只“人鹅”，人形的鹅，而一只人鹅，会把鹅山的幽暗气息播向四海，把世界变成一座大鹅山，这样的话，他狐狸公子，就可以成为这座大鹅山的大魔王，这就是最后狐狸公子诡异一笑的原因，小货郎正中了下怀。
在片中，把货郎变成一只人鹅成为两步，第一步就是吃掉你的生计，砸掉你的饭碗，短片中，狐狸吃掉货郎的鹅，我们可能以为这单纯是狐狸很坏，无恶不作，但这招不仅坏，而是充满了算计，这其实就像水浒传里，晁盖等人智取生辰纲，护送生辰纲的青面兽杨志无法回去交差，也只能落草为寇了。同样的，狐狸公子吃掉了你的两只鹅，你该怎么回去交差呢？这时，你想要回去的脚步就已经不那么坚定了，而恰在此时，狐狸公子邀你饮酒，虽然你心中仍有恐惧，但是，既然回去也不好受，那不如先喝了这一杯吧。吃掉你的生计，就是让你进退失据，左右为难，你六神无主之间，就有他替你做主，做你的主的机会了。
这就到了第二步，宴饮套娃。宴饮套娃的本质是什么呢？本质就是改造你的观念，让你自觉自动地爱上鹅山、维护这囚禁你的鹅山。酒就是观念改造最经典的象征，饮下这杯酒，顿时就意乱情迷，豪情万丈，赴汤蹈火，在所不辞了。其实，货郎在看到狐狸公子倒出一碗酒时，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幻觉，画面里，小船坠出了瀑布，货郎依然无动于衷，更不用说灌下一碗黄汤之后，货郎瞬间产生了“巨人幻觉”，以为自己可以平视群山，是宇宙中心了。这是多少人，那短暂的志得意满的瞬间呵，其实所有的志得意满，不都是大醉一场吗？
宴饮套娃到底是全片最经典的部分，大概的故事是，狐狸公子饮酒无聊，从口中掏出了一个兔姑娘给自己斟酒，狐狸公子睡后，兔姑娘又从口中掏出了自己的情人猪屠户约会，兔姑娘去安抚狐狸公子后，猪屠户又从口中掏出鹅姑娘陪自己饮酒。然后，货郎与鹅姑娘一见钟情。
这里套娃至少有两重含义，第一重是循环，是重复，这是套娃在形式上最直观的表现，鹅山顶上，就是饮酒作乐的不断重复，如果我们把这个场面推向极致，那就是不断自我复制的、令你眼花缭乱的酒池肉林、声色犬马吗？其实这不就是《加州旅馆》里唱的那些tiffany、benz、pretty pretty boys吗？它会让你由衷地赞叹，such a lovely place, such a love face，而短片里，货郎心里说“我也想有一个心上人”，不也是同样的感叹吗？所以，我觉得《鹅鹅鹅》这部今天的短片和《加州旅馆》这首七十年代的歌曲其实有一个共同的母版，那就是讲述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身处的“真实的梦幻”、“自由的牢笼”。
其实说起来，改变一个人观念的方法很简单，就是重复，甚至可能都不用变换样式重复。譬如如是再三之后，你这个货郎很快也想有一个心上人了，而且，此时，你已经不考虑你看到这三次套娃是不是一种不道德的关系，你也不考虑自己这种欲望是否合适，因为三人成众，你的心也痒了起来，这种令你眼花缭乱的重复，会让你得意时自鸣，说“瞧，人生理应如此”，会让你失意时哀叹，说：“哎，人生本就如此”，你会接受、包括享受和承受所发生的一切，视之为理所当然，决定顺其自然。而这时，鹅姑娘的出现恰恰就彷佛落在了你的心尖尖上。
这就到了我一开始说的人鹅关系的颠倒，因为一只土鹅怎么可能做人的主呢？但是，它摇身一变，成了天鹅，那就不一定了。鹅姑娘，那可是一只天鹅啊，为了一只天鹅，丢掉两只土鹅算得了什么呢？就算丢掉一百只又算得了什么呢？所以，就像小品《卖拐》里的情节，一个健全人被忽悠瘸了，还要啥自行车呢？拐杖才是良配啊。之前令你心痛的损失瞬都变得不值一提，狐狸公子犯了什么错了呢？不过吃了两只毫无灵魂的土鹅而已，我要感谢他还来不及了，之前真是误会他了。鹅山，因为有这鹅姑娘，而熠熠生辉，令你流连忘返，你想和鹅姑娘在美妙的鹅山里接着奏乐接着舞，舞到无涯世界的尽头、漫漫人生的终点。这鹅山进入了你的心里，你已经再也放不下了。那个鹅姑娘和你说，想住进你的鹅笼，可是你不如想想，鹅姑娘，成了你抛弃所有的至宝，那究竟是他住进了你的鹅笼，还是你实际被鹅姑娘关进了鹅山这座更大的鹅笼呢？古人不是经常云嘛？最高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。
其实，笼里笼外，山里山外，根本就不是以物理划界的，你没有了自由的意志，成了人家的提线木偶，那么，你即便身在山外，也在山里，你即便人在笼外，也在笼中。而其实，按照片里的套娃顺序走，不就应该是你这个货郎被鹅姑娘吞入口中，成为她的囚徒嘛？
所以，这就涉及到这里套娃的第二重含义：背笼人，也是笼中人，套娃的环环相扣，兔姑娘、猪屠户，他们看起来把他人当玩物，但自己何尝不也是他人的玩物呢？他们禁锢别人的自由，自己何尝不也是更强者的囚徒？所以，一旦你选择加入这场套娃游戏，即便你将别人纳入了笼中，你自己也早已成为了囚徒。
这就是鹅山世界的规则，套人与被套，把别人当提线木偶与自己成为提线木偶，这本身就是一体两面，背笼人，也是笼中人，狱卒，也是监狱的囚徒。你到了鹅山顶，饮下了这杯酒，爱上了鹅姑娘，你就再也不是那个“自由的货郎”了，你就成了鹅山不可逃脱的一部分，鹅山世界，就是我们不由自主、欲罢不能的生活。
3
鹅鹅鹅，呃呃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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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最后所有人套娃般地套进狐狸公子的大嘴，包括鹅姑娘的耳坠如风沙般消逝，这既是故事的结局，也是对鹅姑娘虚假性的指认，就是，鹅姑娘的美好、鹅山的美好，本身就是虚假的、甚至邪恶的。
鹅姑娘是什么呢？鹅姑娘可以是一个不自主的世界里令你心驰神往、暂时得手就满心欢喜、志得意满的一切，譬如一个名牌包包、一颗鸽子蛋大的钻戒、一款令你沉迷的游戏、一幢大房子、一个所谓的稳定工作，都可以是让你此间乐不思蜀的仙乐飘飘，都可以是让你流连鹅山而忘返的鹅姑娘。但是，在一个你不能做主，不能给自己做主的世界里，岁月静好，只是一种幻觉，只是那个主人，狐狸打了一个盹而留给你的“恒纪元”的幻觉而已，他是一个偶然，甚至是一个试图吞噬你的陷阱。狐狸主人只要睡醒，一个不高兴，或者一个高兴，就能让你措手不及，打破你的所有美梦，轻则让你怅然若失，重则让你痛不欲生，但你又只能将一切压在心里，自己默默承受，片名鹅鹅鹅，不就是欲言又止的呃呃呃吗？因为，当你被夺走了灵魂，当你作为人的性质被消失了，你还怎么发出金声玉振的空谷之音呢？所以，到鹅山顶，看似是往高处更高处，但其实是去到深处更深处，沉沦更沉沦。
其实说到鹅山，我们要知道，鹅山并不是一座终有顶点的孤峰，而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茫茫群山，它循环地连接着一座又一座相似的山丘，像极了这永劫无间、有来无回的人间。这就像加州旅馆最后唱的，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, but you can never leave. 你可以随时离开这座加州旅馆，但你永远不可能离开加州旅馆，你可以随时离开这座鹅山，但你永远不可能离开鹅山。
所以，鹅鹅鹅，这部短片，其实是关于现代人命运的寓言，是所有打工人的一曲悲歌。
一
点
补
充
Happy New Year
这部分补充主要是以《鹅鹅鹅》为例来阐释“过度阐释”究竟在阐释什么：
这里我们讲《鹅鹅鹅》与《加州旅馆》的相似性，其实我们可以回溯到时代背景。《鹅鹅鹅》的原型《鹅笼书生》创作于魏晋南北朝，是汉一统后的乱世，《加州旅馆》则发行于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，也是被越战、石油危机笼罩的乱世，这两个时期里，时代精神崩塌，知识分子借助药物寻求解放和解脱，见鬼见怪，致幻致魔，都是太正常不过。
这种相似性，未必是导演某种意识自觉的有意为之，而是因为这两个时代本就相似，体认时代之真相，自然就会去回应“自由之牢笼”这个恒久的人类母题，尤其当“牢笼”发展到极致而成为绞肉机时。
这就是“过度解读”的合法性与意义所在，导演当然可以说作品没有这么复杂，但他如此言说，本身就值得解读。
“过度解读”，解读的从来就不是“电影”这个小文本，而是时代这个大文本。要知道，在人类历史中，电影根本就没那么重要，更不用说导演了。当然，我就更是沧海一粟、宇宙尘埃，不值一提啦。
相似的主题，我还解析过《驾驶我的车》，有兴趣可以往前翻来批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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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发布日期：2024-02-07 16:24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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