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方哲学的传统的核心和基础是形而上学。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Being(希腊文的动词einai及其动名词on,拉丁文的esse,英文的动词不定式to be和动名词being,德文的Sein,法文的être),是西方哲学的中心范畴。从古到今的西方哲学充满了Being的意义的辨析和改变。
人们往往以自己熟悉的某一个哲学家或哲学派别的论点为依据,用一个中译概念固定Being的单一意义,而不了解其他哲学家和哲学派别对Being的意义的规定,也不了解现代西方哲学关于Being意义的多样性及其联系的复杂性的讨论。
01“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”
这句话出自巴门尼德残篇之三:
togarautonoeinestintekaieinai(For the same thing is there both to be thought of and to be).这句话过去被译为“思想和存在是同一的”,被当做唯心主义的“思维与存在同一性”的最早命题。这里的关键词组estinti(itis)被译为“存在”。
但实际上,它的直接意义是“所是的”,这一句的意思是:“所思的与所是的是一回事。”其中,“所是的”指系词“是”所能连接的一切判断,“所想的”指思想内容。巴门尼德在这里不过宣称了“思想内容与判断是同一”的道理。他认为,这是知道系词用法普遍性的人都懂得的自明真理。正是依赖这样一个“共同的、我将再三强调的出发点”(残篇之五),他后来关于“是者”的论证才具有某种逻辑必然性。
过去把“是”理解为“存在”,巴门尼德的思想被理解为“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”,而且被贴上了“唯心主义”的标签。似乎他主张想到的东西就是存在的,似乎这一论断没有任何理由。他的思想变成了武断的、荒谬的唯心主义。这是对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漫画式的解释。
02 “人是事物存在或不存在的尺度”
这句话出自普罗泰戈拉。柏拉图的《泰阿泰德篇》的152a转述和普罗泰戈拉的话,麦克道尔(John McDowell)的英译本译作:“Man is themeasure of all things of those which are, that they are, and of those which arenot, that they are not.”由于“是”动词(to be)以及动名词复数(those which are)都被译为“存在”,于是,那句话被翻译为:“人是万物的尺度,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,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。”
这一翻译造成了一个误解,使人觉得普罗泰戈拉在这里宣扬一个赤裸裸的唯心主义命题:人决定着万物的存在或不存在。麦克道尔在他的译本的注释中说,在后一部分“‘是’动词的不完全形式出现了四次”。其意义是:“我知道x是(或不是)f”,“x是(或不是)f,全靠我来衡量。”正确的翻译应该是:“人是万物的尺度,是所是的东西是什么的尺度,是不是的东西不是什么的尺度。”普罗泰戈拉的观点是,人是认识的主体,只有人才能知道事物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道理。
从以后苏格拉底的反驳来看,苏格拉底并不反对“人是尺度”说,他只是否认普罗泰戈拉的感觉主义,因为后者所说的“尺度”,只是感觉而已。每个人有不同的感觉,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尺度,相对主义的知识标准必然会取消人类知识。苏格拉底的潜台词是:只有理智才能成为人类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。
03 上帝是“自有永有的”
据《圣经》,摩西问上帝耶和华的名字,上帝说:I am who am,(《出埃及记》,3:14)。中文《圣经》和合本把这句话译为“我是永有自有的”;天主教本则译为“我是自有者”,并在注释中说:“亦可译做‘我是永存者,’或‘我是使万物生存者’”。这些翻译以“有”或“存在”的译法为依据,用后来的哲学观念代替了原文的意义。
《旧约》是以当时的希伯莱的日常语言写成。耶和华(Jehovah)的希伯莱文的发音是Yahweb,即“雅威”,指YHWH,即“我是”的意思。耶和华说“I am whoam”,不过是说他的名字就是耶和华,并无哲学上深奥的意义。直到后来,基督教早期教父根据希腊哲学的Being的范畴,根据这句话把上帝理解为最高的Being,其意义是最高的本体。
现有的中文《圣经》的翻译把上帝理解为“有”或“存在”,而掩盖了其中的“本体”的意义。希腊文关于本体的概念有两个:hypostasis和 ousia。早期教父用这两个不同的概念表示上帝的本体,产生了旷日持久的争论。最后才达成了“三位一体”(three personsand one substance)共识,即用hypostasis表示上帝的位格,用ousia表示上帝的本体。如果不知道上帝的“所是”与希腊本体论之间的联系,就不能看出基督教的“三位一体”说的来历和根据。
04 “我思故我在”
笛卡尔的第一原则是Cogito,ergo sum(Ithink ,therefore, I am)。这句话中的“是”(sum/am)的意义指实体的本质,这就是“我思”(Cogito)。就是说,“自我”的本质在于思想属性。现在人们习惯把笛卡尔的第一原则说成是“我思故我在”,这容易产生解,以为笛卡尔通过“我思”肯定我的存在。
实际上,笛卡尔的问题不是:我有什么样的存在,而是:我有什么样的本质。“我思”不是人的存在,而是人的本质。按照笛卡尔主义,人的存在是灵魂和身体的结合,人的身体和其他事物一样,都以“广延”(参考亚里士多德、西方哲学史中在谈及其以及更早时关于“空间”的叙述)为本质,只有“我思”才是人区别于其他一切事物的本质。
“我思”也把人与上帝区别开来。“我思故我是”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威力,就是因为这个命题和中世纪形而上学的基本信条“我是我所是”的根本对立。比较这两个命题,可以看成它们句式相近,但意义截然不同。“我是我所是”的意思是,“我”(上帝)不需要任何根据;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不能从上帝自身来认识上帝;而 “我思故我是”的意思却是,“我”(个人)以“我思”为根据,“我思”不但使一个人认识到自己的本质,并且能为上帝的存在提供依据。正是由于这两个命题的明显反差,笛卡尔的“我思故我是”产生了修辞上的效应,成为与经院哲学划清了界限的新哲学的第一原则。
05 “存在等于被感知”
贝克莱说:“esseistpercipi”(to be is to be perceived)。正确的翻译应该是:所是的就是被感知的。他的理由是:任何事物都是可感性质的集合,我们只有通过感觉才能知道事物是什么。他的理由依赖对事物“是什么”的判断与事物“所具有的属性”(“可感性质的集合”)之间的必然联系,而没有把外物存在归结为感觉的意思。
但是,现在人们习惯把这一命题说成是“存在就是被感知”,把它当做主观唯心主义的典型。即使是在西方,贝克莱也被人解释为只相信自己的感觉才是真实存在的“发疯的钢琴”,他的学说被说成是只要用脚踢一下石头,或者举起一只手就可被轻易打倒的谬论。
实际上,巴克莱并没有否定感觉以外的事物的真实存在。他明确地说,他和大家一样承认在个人的心灵以外,有山水河海和动植物,以及其他人的存在,只不过它们不是独立于任何心灵的物质存在,而是精神实体上帝的创造物;我们对它们性质的知觉也是上帝铭刻在我们心灵上的印记。他的感觉主义和精神实在论在逻辑上是一致的。
06 “Being的全部意义为‘是’”
这是最近兴起的一种主张,不但希腊哲学中的Being的意义为“是”,全部西方哲学,甚至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Being的意义也为“是”。按照这种“从古到今,一‘是’到底”的理解,“本体论”应被译为“是论”,恩格斯所说的哲学基本问题应是“思与是的关系问题”。甚至海德格尔所说的Sein也为“是”,Ontologische Differenz为“是论的区分,这是关于“是”与“是者”(Seiendes)的区分。
马克思主义哲学中Being的意义暂且不论,海德格尔始终从“存在”(Existenz)入手来分析Sein的意义,他再三说明了Sein的首要的、基本的意义是存在的道理。并且,海德格尔明确地反对把Sein的意义归结为系词“是”。他认为,人们在使用逻辑判断之前已经对存在的意义有了在先的理解。他说:“对‘是’(ist)的解释,不管它在语言中被表达的自身意思,还是词最终指示的意思,都导致我们了解到属于存在性分析的问题的语境”。又说:“对于浮浅的命题与判断理论所曲解的作为系词的‘是’,我们要规定它的存在论的(Ontologische)意义。”
另外,海德格尔在专门讨论判断理论的著作《逻辑的形而上学基础》一书中,联系亚里士多德和莱布尼茨的逻辑学说,对系词“是”的意义做了批判性的分析,把它在判断中的联系和表述作用归结为存在性的意义。按照他的解释,“A是B”中的“是”不仅仅起着联系事物A及其规定性B的作用,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指示做判断的“此在”与A和B的关系。如果把Sein译做“是”,不仅没有突出Sein与“存在”的联系,而且违反了海德格尔对从系词“是”引申出Sein的形而上学的传统做法的批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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